刷刷牙就能瘦?偽科學話術與焦慮營銷下的減肥陷阱調查
隨著生活節奏加快,加班、熬夜、飲食不規律成為部分人的生活常態,進而導致肥胖成為國家衛生健康領域一個不容忽視的問題。數據顯示,我國人口超重率與肥胖率分別達34.3%和16.4%,并呈逐年遞增趨勢。今年3月,國家衛生健康委員會表示將實施“體重管理年”3年行動,普及健康生活方式。這一度讓“減肥”成為社會熱議的焦點。
一些商家發現了其中存在的商機,有的動起了“減肥”“瘦身”的歪腦筋:“7天瘦10斤”的承諾背后,是脫水稱重的數字游戲;“減肥逆襲人生”的案例背后,是精心編排的營銷劇本;“封閉式魔鬼訓練”的口號背后,是透支健康的危險賭博;“瘦身針”“縮胃術”的流行背后,是對醫療邊界的瘋狂試探……
當科學管理身材被異化為商業狂歡,這場關乎全民健康的行動,正被一些商家套上層層枷鎖。從今天起,法治經緯版推出“體重迷局”系列調查報道,深入挖掘減肥市場亂象,尋找依法治理的路徑。敬請關注。
□ 本報記者 趙麗
“當場減腰圍2至5厘米”“減肥不忌口,火鍋、奶茶都可以吃”“減重牙膏可有效抑制虛假食欲,讓你刷刷牙就能瘦”“用高科技儀器刺激穴位疏通經絡,40天瘦20斤不反彈”……
《法治日報》記者近日調查線上線下多家減肥機構發現,五花八門的“瘦身神器”層出不窮,從口服的減肥產品到外用的減肥儀器,一些機構通過制造身材焦慮、夸大宣傳、偽造科技概念等手段,打出一條條“深入人心”的宣傳標語,“俘虜”了不少減肥者的金錢與健康。
數據顯示,我國人口超重率與肥胖率分別達34.3%和16.4%,并呈逐年遞增趨勢。多名受訪的業內人士指出,當體重秤上的數字成為焦慮販賣的籌碼,當偽概念披著科學的外衣橫行,野蠻生長的減肥行業正以偽科學和焦慮營銷加劇健康危機,亟待依法規范治理。
制造視覺沖擊大肆販賣焦慮
“再胖下去,不是衣服買不到,而是心臟扛不住”——這是不少機構減肥文案的標準話術。
記者在調查中發現,部分減肥商家專門雇傭“文案團隊”,通過社交平臺精準推送焦慮內容:制造緊迫感,用婚禮、拍照等場景觸發痛點;虛構美好未來,宣稱“瘦了就是人生贏家”;打造專家人設,用“6000字脫水干貨”包裝營銷軟文。
有商家在加盟培訓中,“指導”加盟者在顧客首次咨詢減肥項目時,將正常BMI(身體質量指數)值范圍內的體重說成超重或肥胖,從而促進“簽約率”。
“比如一名身高160厘米、體重56公斤的25歲女性,你要直接點出她‘超重了15斤’,屬于急需減肥人群。”上述商家對記者說。
有業內人士告訴記者,一些線下的減肥商家,為了讓顧客對自己的體重產生羞恥感,鼓勵店面使用“豬肉秤”“貨物秤”等測量人體體重。
“還有一些商家在社交平臺上故意放大顧客的身體部位,使用‘大媽背’‘游泳圈’‘麒麟臂’等字眼,制造視覺沖擊,再配以‘穿什么衣服不是由天氣決定,而是由體重決定’等刺激性標語,進一步加重消費者的體重焦慮。”在北京從事減肥行業11年的業內人士李明(化名)說。
他介紹,有的商家還在過去的“減重”基礎上新增了“塑形”類項目,將身材細化歸類,并配以“蘋果型”“梨型”“水桶型”等名稱,讓女性將自己身材對號入座,并分別進行穿衣搭配和健身塑形建議。“拜拜肉”“麒麟臂”“大象腿”“飛機坪”“扁塌臀”等都是商家對女性身材不同部位的污名化,與之對應的所謂“瘦下來”之后的名稱則“秀色可餐”,比如“天鵝臂”“筷子腿”“蝴蝶背”“小蠻腰”“小鹿腿”“蜜桃臀”等。
有業內人士告訴記者,一些商家大肆販賣體重焦慮,給消費者帶來心理壓迫,讓其逐漸將體重數字與個人價值掛鉤,陷入“胖=失敗”的思維定式,從而為“速瘦”付出金錢與身體健康的代價。對于商家來說,焦慮營銷能夠帶來變現,精準收割部分消費者,打造成癮性消費閉環,比如以“平臺期突破套餐”“鞏固期療程”等名義,誘導消費者持續消費。
“此舉也是一些商家游走在灰色地帶的生存策略,比如承諾‘輔助減重’而非‘治療肥胖’,規避醫療廣告監管;用‘個案效果因人而異’逃避廣告法中‘虛假宣傳’認定。”上述業內人士說。
在北京交通大學法學院副教授付新華看來,這類營銷雖未直接虛構事實,卻通過貶損“胖”的形象,將“瘦即正義”的價值觀植入社會認知,涉嫌違反廣告法中“不得妨礙社會公共秩序或者違背社會良好風尚”的規定。
用偽科學話術推“減肥奇術”
“減重≠減脂,一字之差就是套路的開始。”李明揭露,市面上許多機構通過“脫水療法”制造短期體重下降的假象。
他舉例說,目前有不少減肥商家流行“涂油甩脂”,即在身體上抹一些油,用保鮮膜包裹后配合熱療。商家宣稱通過這種方式可以“一次瘦兩三斤”,實則是通過排汗流失水分,這種減重并非減脂,而是脫水了,體重在補水后會迅速反彈。
身高158厘米、體重120斤的劉暢在北京一所高校就讀,她此前在一家減肥機構試用過這種“涂油甩脂”法。
“一開始,減肥機構的工作人員讓我購買涂抹身體的‘瘦身油’,宣稱用這種油減肥可以事半功倍。我付款后,對方讓我把‘瘦身油’抹在全身,然后在腰腹上纏緊保鮮膜,或者穿上瘦身衣,再去操場上跑步。”劉暢回憶道,當時正是夏天,她感覺裹著保鮮膜的自己好像馬上就要燃燒起來,連呼吸都很困難。
記者在走訪調查中發現,有一些商家推出了不少“減肥奇術”,比如“用電磁能量儀調節生物電場”“用智能纖體熱灸儀擊破燃燒分解脂肪”“代謝激活技術打破易胖體質”等。有商家甚至宣稱,使用其自家發明的儀器減肥,“做一次可達到慢跑5公里的效果,讓你輕輕松松躺著就能瘦下來”。
“實際上這些都是減肥機構用偽科學話術包裝普通熱敷、按摩項目,誤導消費者為‘黑科技’買單。”李明告訴記者,比如智能纖體熱灸儀,實際上就是通過局部加壓排水,而消費者減去的體重會在數小時內因飲水而恢復。
“部分減肥機構甚至將‘文字游戲’作為盈利手段。有商家承諾‘減重1斤收費100元’,卻刻意混淆‘減重’與‘減脂’的概念。減脂需長期飲食與運動管理,而減重只需短期脫水或掉肌肉,后者可能損害健康。”李明說。
更令人擔憂的是該行業準入門檻極低。記者注意到,一家減肥機構的加盟資料顯示,操作“縮胃術”“代謝激活”等項目的員工無需醫學資質,經簡單培訓即可上崗,“十幾歲的孩子都學得會”。
宣稱正常吃飯實則極端節食
記者注意到,不少減肥商家都宣稱,顧客“不用節食”“什么都能吃”,能夠實現“主食+肉食+水果”均衡飲食,可現實情況并非如此。
在河北某減肥機構減肥的段娜告訴記者,該機構與其簽約時說,他家是通過提高新陳代謝來實現減肥的,可以正常吃飯甚至大口吃肉。簽約后,對方要求早上喝一碗小米粥、一個雞蛋,中午單炒一個素菜外加一個饅頭,晚上喝酸奶或者吃一個水果。“商家說這樣一個月可以瘦10斤,可這不就是節食嗎?”
“開始減重療程后,很多減肥機構為了實現減重效果,通常會要求顧客進行食量上的極端控制,比如要求顧客每日報備三餐內容。”李明告訴記者,他曾看過不少減肥者和商家的聊天記錄,要求早餐只喝粥,晚餐只吃一個獼猴桃或一根黃瓜,午餐也嚴格限量。這就是其中一種手段,以“不節食”將顧客吸引進店,再拐彎抹角地實施極端節食。
在北京從事了10年健身教練工作的薛凱指出,無論什么減肥方法,都不外乎這幾種機制:讓你主動少吃;讓你沒食欲、不想吃;讓你吃了不能消化吸收、多拉大便排出來;讓你通過運動多消耗熱量。
“千萬不要相信一些減肥機構宣稱的‘不用節食就能瘦’‘躺著就能減肥’的說辭。”薛凱說。
當記者以想要加盟對一些減肥商家進行暗訪時,發現一些商家采用“調理—減肥—塑形—周邊產品推銷”手段實現多重盈利:
在項目開始前先給顧客灌輸“易胖體質”和“代謝循環”等概念,以“排毒”為目的先推銷一系列養生茶、酵素果凍等,再開始正式的減肥療程;
簽訂合同時表示減肥手法屬于不可逆技術,從而要求顧客在項目開始時一并支付全部費用,不留下反悔的機會;
如果承諾的減重斤數未能實現,則以“代謝能力差”“經絡堵塞”等概念解釋,轉而進一步推銷更高價的“體質調理套餐”。
“這種閉環推銷鏈的目的就是讓消費者陷入‘自我懷疑—繼續消費’的惡性循環。”李明說,即使達到了消費者的目標體重,減肥結束后,有些商家還會推銷其所謂的售后產品,種類主要集中于食品與養護產品,但這些產品在一定程度上缺乏安全保障。
劉暢對此深有感觸。她曾經在某減肥機構進行療程治療后,對方忽悠她買入一些稀奇古怪的產品,比如酵素果凍、益生菌、祛濕茶、代餐奶昔等。“吃了這些產品后,我的食量反而大增,體重再次反彈,免疫力也下降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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